[转帖]红尘

无欲无求

为了要一件生命的大袍子，谨慎地把每时每秒的日子一寸一寸地缝上去，结束的时候看一眼自己的“作品”——这辈子就算没有气吞山河之举，也有一件光荣的事，就是延续了自己的生命至今。 　　这是张爱玲的理论，心细如发的她说：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，爬满了虱子。”这话到底是颓败的，可这的确是她的生命——美妙辉煌至极，充满了被啮蚀的烦恼和愉悦——完全是不平凡人中平凡人的生活，亦是平凡人中不平凡人的生活；换言之，于平静中有几分惊涛骇浪，于风雨飘摇中却又多了几分镇静。 　　喜欢她的人没有什么理由地爱惜着她，无关的人，远远地轻蔑地笑她的庸俗和小气——她可不再乎，她宁愿做个俗气的人，因为可以感觉许多可爱的生活的乐趣。和好朋友炎樱在一起，无论去做什么，结局总是吃——奶油蛋糕、热巧格力，和几十年以后的时尚女孩没有多大差别。品性相吸的女孩子坐在青鸟咖啡馆里，再庸俗的话题也是有香气的，淡淡的薄荷味儿，有丝丝凉气。清雅博学的话题她们早谈过了，在充满了巴西情歌的港大校园里，那里到处是一蓬蓬开得火一样的野火花，张爱玲大约是爱极了那花，所以，野火花日后成了《倾城之恋》里的一处风景。 　　她和印度女孩炎樱一样，安心要做大都市里的小女人，斤斤计较、明明白白地活着。 　　那个生得圆滚滚的，言语幽默且尖刻的异域女子不知给张爱玲带来了多少健康的欢乐。 　　她是写“小女人文章”的人，字字句句都是小家碧玉式的，是撑开了的油纸伞边缘滴下的雨珠，沾了香气，却婉婉转转地不露声色。她肯把别人知道却不会说亦不肯说的话说出来，加上颜色、加上声音、加上隐约的痛楚和欢愉。如果那文章是一道菜，她就是一个精细的厨师，加盐，加油，加醋，再加上零碎的盘饰，她乐此不疲。如果有耐心读完，才知道那是蓝阴阴的火煮沸的铜锅里的白牛奶，咕嘟咕嘟开着，所有的思维都是沸腾着的，充满了生命的动感。沾着锅边有一圈白色的牛奶泡沫——她是千方百计要吃那白色泡沫的人，她是那个花花世界里“众人皆浊我独清”的一个人！ 　　可惜，这样一个人，在恋爱方面，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心太软、一样糊涂。听完了胡兰成的花言巧语便相信了他的“执子之手”一类的谎言，欣然在婚书上写下了她落笔以来最平凡亦是最真诚的几个字“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，结为夫妇。”胡兰成却浪漫得多，他对张爱玲的承诺是：“愿使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。”可是，这个向她承诺安稳的男人，却未给她一丝安稳。 　　谁说她不懂爱，谁说她没有爱过，谁说的，如果没有爱过，如果不懂爱，怎么会有《爱》——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……没有早一步，也没有晚一步…… 　　她这一生，因为太懂爱了，所以只好不爱，只好冷眼看着人家的爱，若有爱，若有家，她一定会是一位平凡的衣食女子，虽然她最恨的是“一个天才的女子结婚了”，可是如果轮到她，她一定会选择相夫教子，齐眉举案日子。三十五岁时，她遇到赖雅，半年后二人即喜结良缘，在他眼中，她厚道、可爱，是一种贤妻型的女人。可是，和他在一起，她却真正体会到了人世间的艰辛，赖雅生病，她亦患眼疾，生活窘迫，她想添点儿衣物，由于没有钱只好耐心等到农历年年底大减价时再去物色，这对于对衣饰、色彩极为敏感的她来说，是多么无奈而且残酷的一件事。在一起的日子虽苦，但他却是这世上唯一真正爱过她的男人，他死后，她不会再去追求人间的情爱了。 　　张爱玲说苏青是乱世里盛世的人，其实她也是。她最喜欢的字眼是“荒凉”，而她最爱的却是繁华——穿明黄的斜襟绸衣，下面是泼了古代夜色的蓝色裙裾，连同脚下线条妩媚的绣花鞋子，她这一身装束和她的文章一样，透着古中国气息中细碎、沉缓的一面，只是比她的言语温和了许多。 　　她是七八岁便熟读了《红楼梦》的，大观园里的姐妹就在她的周围，母亲就是那个终日里叹息“如果我是男人，我早走了”的探春，姑姑在那个家庭里兼有迎春的懦弱和惜春的冷漠，炎樱有着和史湘云一样爽朗的性格，苏青就是凤辣子，希望有一个千年不散的筵席，哪怕站着伺候众人也心甘情愿。而张爱玲却希望自己是妙玉，一味要远离红尘，却身不由己地卷入那场繁华落尽的游戏，差点儿成了那场失败的婚姻中临窗而泣的弃妇。她有一心要做“槛内人”的小心眼儿，当然也有林黛玉的才气和脾气，目下无尘，言语尖刻——她笔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，因为哪怕一个小小的缺点，她也要入其毛发地描绘一番，不讲情面。总之，面对纷冗繁杂的尘世，她是下定了决心要做槛内人的槛外人。 　　年少时，她的衣饰娇艳之极，把祖母的被面剪成旗袍，穿出去惊世骇俗，暮年后，她却简单到只用白色——老了，她愿做个安静的人。 　　没有几个人可以像她一样，把人生看得这般透彻，涉足走下去，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的脚趾，更没有人可以像她那样，在把人生看透了之后，依然天真善意地褒贬着她所在的乱世红尘。 　　也许，在她，透彻和天真真的是一对孪生姐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