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雪高原上的悲壮旅人

孤灯下

人数不多的中国登山协会，从50年代至今，已有28人殉难险峰，这是触目惊心的数字！现今中国登山协会不过50多人，死亡比例比一个军队在战争中的损失还要大。 前年，听到一则新闻说：中国登山队立志登遍世界五大洲的最高峰，他们登上南美最高峰阿空加瓜后，又准备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进发，但他们苦于经费不足而恳求社会援助。 去年又一则新闻说：日本登山旅游团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尼泊尔全军覆没，30多人消失在雪渊中。 我想，他们是一群不同寻常的人。当大多数人平淡地过自己日子时，他们却要远离尘世，爬高而危的山。他们并不是并不关心他们遥远而冷色的身影。他们的冲动来自哪里？ 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从南美阿空加瓜回来的中国登山队队长李致新。 每个从事登山的人，都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危险产路，死亡就象雨丝一样，随时落下。在登山者心目中，死亡不是失败。大师甚至以此完成他的终极归宿，溶在他梦寐以求的天际峰峦中。比如日本人植村智已，世界探险和登山界的太阳，君临了地球上差不多所有险地。攀登珠峰，独自横越北极，成功一向伴随着他。他很少回到自己岛国的小屋，总是远离亲人，一个人住在旷野的帐篷里，面对着漫天星辰。1984年，象是遂其恒久以来的夙愿，也象天意如此，他葬身距阿拉斯加不远的北美最高峰麦金利。大师刚离去，中国登山队李致新等就来了。李致新在这一年投身登山──死亡和新生同时交替，在登山界是很自然的事。短短的登山生涯中，他目睹死亡似乎比其他一切都多──许多死亡壮烈如冰河翻覆，宇宙轮转。991年中日登山队在青海梅里碧莹的雪壁之中。李致亲参加救援队，上到万籁俱寂的冰川雪原上，感受到了天地不可捉摸的律动：1992年，李致新参加中美联合登山队攀登山英杰陨命，最惨不忍睹的是三位韩国运动员从海拔4000多米摔到3000米处，粉身碎骨……李致新的两个好朋友也死在攀登中，他们是日本人山田升和三枝照雄。李致新和他们在1998年共同攀登珠峰时结下了友谊，这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朋友，而是经历了生死线上互相扶助，深镌心骨的朋友──在登山中，两或三个人要用绳子联在一起，术语叫“结”。一个人下滑，其他不要拼死稳住，否则就要同归于尽，这样，登山伙伴的命运就栓在了一起，一荣皆荣，一损皆损，上面说的三位韩国人就是这样一起滑向万丈深渊的。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，还有什么比这更情深义重？李致新和两位日本人就是这样在“一结”中交上朋友的；两位日本人又是在一“一结”中共同滚下凶险无比、死人无数的北美金利，与同胞大师植村智已一起，永远相守在异邦的雪峰上。迄今能查知的200多人丧生在珠峰，山脚下是他们的墓地，实际上是空冢，用术语确切说，这些登山者不是死，而是失踪。喜马拉雅山的居民确信，那个神秘莫测的地方是另一空间的通道，也可能是失踪者无意中堕入了宇宙的另一个角落。 哪怕在茫茫雪山上几十年没有音信仍电失踪者。但有些人确实死了，人们眼睁地看着他们躺在雪山之上却无法运回。北京有一个在山野爱好者中影响很大、热力非凡的青年业余登山家汪晓征，与几个学生、职员一起，自费跑到青海攀登阿尼玛卿雪山。登顶后，暴雪突临，汪晓征与一个北京工业大学的学生被困山顶。他们的设备简陋，根本无法抵御峰顶严寒。经过一个难捱的夜，那个学生于早晨发现汪晓征安详睡去。学生扒下汪的衣物抵寒，侥幸逃脱。在山下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到雪峰上那小如黑点的尸身，但谁也飞不到那千仞鸟飞绝的险地，人们无能为力。汪晓征的母亲赶来，久久伫立山腰，满含热泪地远望儿子。她知道孩子恐怕得望远躺在那个寂静寒冷的世界里了！ 李致新的队友王勇峰准备冲击珠峰时，曾在一个黄昏来到山下的登山者墓地，面对着一个个石头垒成的墓冢，感慨地万千。几天后他差点也身列其中。那天登顶完毕下山，队友们在前面走远，他一人突然倒悬在绝壁上，只有一根绳子勒着他的脚。这时，他一只眼因缺氧严重失明，两手冻伤，随身的便携氧气瓶丢失，身体极度疲乏，他挣扎着得以脱身。以中国登山协会副主席曙生彻夜未眠，含泪等了他28个小时，曾曙生说，中国登山协会有过太多的牺牲，他实在不忍再闻噩耗了！他有句常说的话：登山最不能忍受的是，下撤时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。 中国登山协会的牺牲比例令人怵然，受伤的人就更多了。作家王蒙曾回忆他60年代初到陶然亭游泳，看见一群面容肃然的人，不是缺脚头就是缺手指头，打听方知是中国登山队的。在那高高的山上，他们虽然穿着厚厚的防寒衣靴，但还是被酷寒刺入骨髓，削皮断骨。后来我得知，新一代如李致新等在八、九十年代的设备庇护下，竟也失去过肢体器官。李致新的一个手指在1988年中日尼三国登珠穆朗玛峰时失掉了。那是一个残忍的记忆：他的指头紧扒着彻骨冰进的岩石往上爬行，底下是万丈深渊，不能松手，不能藏到怀里，风和雪毫不留情地亲吻它，终于它留在了那万古高原。有这么多艰难和牺牲，可勇士们还是乐此不疲，前赴后继。其精神内质美而悲，一切其他的描述和解释，如体能的试验、意志的磨练等，加之于上都显得太外在了。 读登山史，我知道了世界上真有人主动选择了死，比如一些人无氧登珠峰。除了常年生活在海拔五、六千米的尼泊尔人和藏胞，这种情况下死的可能是十之六七。还有人在最危险的时刻，把生还的希望让给别人，这是使我感动万分的真正友情。他们把最后一点氧气、食物，把唯一的一件御寒衣物让给别人，然后怀着伟大的温情留在了世外旷野。 最完善、最极顶的状态似乎就是与自己热爱的自然相守万古，这是其它各种文体事业所没有的至纯至美的地方。我要死了， 我被冰雪覆盖， 但我突然看到小女儿来了。 中国登山协会制定了由同一批运动员攀登世界七大洲最高峰的计划，这是我们亚洲人还没有过的壮举。李致新有幸加入这一征程。迄今除了阿空加瓜，他们已成功攀登了珠穆朗马峰、南极文森峰、北美麦金利峰。中国登协这一气势非凡的计划，还有近年我们在南极北极的探险，无疑使中国人的形象增加了一种英气。 李致新给我讲攀登时的情景：他们背着很沉重的行囊，呼吸着会令一般人昏倒的稀薄空气，与地球引力一寸一寸地艰难争夺。他们的背囊里有工具、食物……他们有时一天都在上攀，消耗热量很大，在寒风中，他们抓一把巧克力、黄油一起往嘴里塞。 每一个国家的登山家都把祖国的旗帜插在自己片服的高山峻岭上，好象是对月球和天宇上无形生灵宣布什么，诸如自己国家最伟大，人民最勇敢──实际登协的全部做为，我们登山家一次次的牺牲，就是为了把七面国旗插在地球七处最高点上。李致新说，他们攀过一二百米直上直下的冰壁，壁下是万丈深渊，这简直是一般人不可想象的恐怖。他们先是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突出或下凹物，当壁面平滑如镜时，他们就凿洞把一种爪莆物伸进裂缝里，挂上绳子上攀。当风掠过时，他们的身体在摇晃，绳具在摩擦，心在忍耐。只有鹰和雕能飞到这个高度，这是寂寞崖上壁上陪伴他们的唯一生物。他们往下看，大地令人晕眩的遥远，家更是遥远得不可想象。离别时妻儿的眼神，那个舒适的屋子，令他们心神摇荡，但又没法多想。公认他们对得起国家对不起家，回家后他们从不说惊险的事情，只是介绍各地的美丽风光。家人的眼睛波光闪闪，互相心里都明白，这是“壮士一去不复还”的事业。登山者和家人对死亡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麻木，心灵上的挂记却又有很大的力量。虽然并没有很过硬的材料说明互相间远距离的心灵感应，但亲人给绝境中的登山者以鼓舞的例子比比皆是。一首诗曰：“谁给他们勇气，在那深渊上？谁给他们灵感，在将要倾覆时有轻灵的一跃？是故乡那个方位来的，不可捉摸的风吧？” 一个日本女登山者，从顶峰下撤时遇到雪崩被埋在雪里。昏迷中，她觉得可爱的小女儿来到面前，伸手可触。仅仅是为了拉住女儿的手，她奋力前爬，终于脱险。这种奇妙感觉许多人都感觉到了，有时亲人就是登山者存活的希望。寂寞仁者。我们这个时代，探险已成为舒适的屋子里的遥远回忆。前年，冬日之阳暖暖地照着安闲的我们时，中国登山队的成员背着行囊，悄悄地向南美的安第斯山脉进发了，目标是海拔6964米的南美最高峰阿空加瓜。他们先在加拿大训练一个月，离家去国的冬练不是一个美妙的旅程，我们东亚人很不习惯与冰湖雪山长久相伴。但压力和责任赋予他们内心的沉重感，使一切艰苦甚至欢愉都如过耳之风。 攀登阿空加瓜是1995年世界登山界的一件大事。一月份，除中国登山队外，美国、日本、加拿大、西班牙等十几个登山队，也云集阿根廷境内阿空加瓜峰脚下，仅日本就来了三个队。他们对中国同行说，咱们一起上，我们跟着你们。谁知到了大本营，日本人感到不适，马上就撤了，说下次再来。中国登山队没法这样潇洒，祖国的十几家企业赞助了这项主管部门已无国顾及的“富人运动”，他们不忍心赞助者的殷切之情付之东流。各队实力参差不齐，有些队还有妇孺老人，这是国外登山全民化的体现。富裕、勇敢、自虐，于是登山。在中国，中国登山队好象是仅存的一支登山队，北辰集团和国内外众多的企业纷纷援手，于是阿峰之旅称为“北辰体协登山队”。这是中国第一次独立组团到海外，并由社会赞助的登山队。 四人的小团体，领队是北辰集团团委书记白建强。他不象一般领队那样在山下找个旅馆住下，而是跟健将们一步步爬到了海拔4230米的大本营，搭灶做饭，跟邻队搞好关系，弄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。这个季节很少雨雪，李致新走出草坡上的帐篷，突然看到天上流动着河一样的云，那繁复浓郁的色彩使他一怔，想起在北美麦金利峰也见到过这样的云，那次大雨从天而降，把各国登山队捂在帐篷里一个星期，16位登山者殒命。 “这种云是暴风雪要来的征兆。”白领队的新朋友，一位印第安土著说。当时是下午四点，他们马上埋锅造饭，准备动身。不可思议的决定：在万仞高山上度过高原之夜。这时，其他队都还茫然不知。他们突破七、八级烈风……最后400米是最艰难的。空气令人难以忍受的稀薄，走一步就要下滑几步，一旦滑倒就要滚下万丈深渊。严重缺氧和劳累导致幻觉，最后时刻幻觉时时相伴。忽然以为在与他的政治老师辩论，那是十年前就学于武汉地质学院时发生过的事。在美洲的雪原上，时空混淆了！一片浑沌中，心中却有一个遥远但沉甸甸的感觉始终没有泯灭。李致新说，那就是对于家乡祖国的思念！后来，他们登上顶峰，取出国旗。风猛袭，旗子挣扎欲飞，他们流泪攥住它照了像。 在世界极顶环视阳光下的万里冰峰，任何人都会激情难抑，但李致新很少说他的感受，他总是朴实地笑，也说些不紧要的话。我又一次相信，能干的人是不喜言说的。他最后凭着什么从阿空加瓜峰上下来，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谜。他说，走出只有蓝天、白雪、灰岩三种颜色的环境，草场、湖泊、森林、动物渐次出现，心情的高兴是难以言述的。白建强戏称这是“重返人间”。他们下来不到一个小时，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就不可遏止地落下，以后将是长期的恶劣天气，预备登顶的各国登山队全部撤下。 1995年初，只有中国人登上了阿空加瓜！暴风雪追逐着下山的人们，各国同仁这时亲如兄弟，相携下撤。在死亡和严酷的大自然面前，人们的精神很纯净。他们共同寻找一个失踪的德国女登山家和一个三人小分队。十几天过去了，这些人音讯全无。每个上山或下撤的人都要经过山脚下那60多座登山者的坟墓，那也是阿空加瓜房屋美景的一部分。这可能更增添了后来者登山的勇气。对于壮士，高旷的山顶有着无尽的吸引力，孔子体会到这种崇高美的极致，说“仁者乐山”。几千年过去了，精神和物质相比，位置似乎越来越轻，只有少数精神之花，远离现实利益，开放在世外旷野，无例外都是宗教、博爱主义和社会以及民族理想主义，而登山是少数填列其中的体育运动。当然我们回视体育的宏观宗旨，那在原始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取悦于众神的圣火，也会很感动。但现在，除去那些受商业和兴奋剂影响而变味的不说，就是纯粹的体育中，我们看到了肌肉的机械动作、力、汗水、冲撞，却还感觉缺少些什么。而登山者的事迹使我心情激荡，我发现了牺牲和壮丽，还有人类特别稀少的遗世独立的高旷风骨。这是灵光四射的魂，它使我透过外壳感受到激情澎湃的东西。 人类社会确实需要一些不那么务实的闪光物，悬在高高的天空上作为关照和启迪，这样或许我们生存状态能稍稍变得好些。我一直为李致新担忧，这个星球的所有最高峰即将被他征服殆尽，以后他就会成为没有对手的寂寞高手了。